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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第四章『无法诉诸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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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班族必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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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嘎吱嘎吱,龙车边发出声音边前进。

倚着驾驶台,当个形式上的驾驶的昴意识朦胧不清。

一方面疲劳,再来受伤,但最大的原因在于精神耗损过大。

放着骨折和破皮的额头不管,脱臼的左肩断断续续地表达疼痛。嘴巴里牙齿断掉的触感叫人不快至极,被血液、泥土、小便污染的衣服直接将冷冽的感觉传达给肌肤。

——为什么我活下来了呢?

被雷姆守护,失去她,被奥托舍弃,丢人现眼地乞求饶命,连白鲸都扔下自己不管,随便走在夜雾的街道上,脱离雾后活了下来。

现在,和一同幸存的地龙前进的这条路,会通往哪里呢?

不管会到哪,自己在那里究竟能干什么呢?

想保护某个人,想要救她,一直相信是这份心情推动自己。可是实际上自己只是用漂亮话来粉饰不想看的事物,然后沉浸在喜悦中。

自己比谁都还要爱惜己命。自己不过是个自爱自怜的肉块而已。

丢下雷姆面对白鲸,命令奥托折回去的时候,装作屈服在奥托的反驳下,但其实心里头是感到安心的不是吗?

既然是连剑圣都敌不过的对手,那回去也只是找死。雷姆也不期望那样。——所以说,自己没必要回去。没有必要赴死。

就事实而言昴没有回去救雷姆,还对应该憎恨的白鲸讨饶小命。喊着不想死还尿失禁,然后东窜西逃。

那时候的脑子里,从未关心过雷姆的安危。

为了这种男人豁出性命,雷姆做了一件蠢到爆的事。

「可是……最蠢的是……」

雷姆已经不在了。

奥托也是,其他旅行商人也都不在,只剩下昴一个人。

只有地龙默默无语,顺着整治过的街道朝乡里村庄持续奔跑。

哪儿都行。不管要带自己到哪都可以。

自暴自弃的昴放下缰绳,倒在驾驶台上。

进入躺下来的视野里的,是刺在难以着眼之处的十字剑。脱离雾的奥托遭遇魔女教信徒袭击的痕迹。

为什么,魔女教不直接出现在昴面前呢?为何不像对奥托那样,割取这条毫无意义的性命呢?

还是说,要是到了关键的场面,自己还是会乞求饶命?

即使是在贝特鲁吉乌斯面前。

「贝特鲁…吉乌斯。」

喃喃道出憎恨对象的名字,昴感受到自己内心的空洞。

残杀雷姆,嘲笑昴,万恶的根源。即使道出那个狂人的名字,昴的心也没有产生一丝涟漪。

明明几个小时前,对那狂人的愤怒是昴的活力泉源。

「我到底…在…干什么……」

龙车车轮吱嘎作响,高亢的声响搔刮耳膜。

足以让人生疼的不协调音令昴皱眉,轻轻地撑起身体。

「森林……?」

一看才知道,地龙不知几时停下脚步。环顾周围,龙车走出被树木围绕的林道,碾压裸露泥土的地面。

旭日升起一阵子了吧,白色阳光从头上烧烫昴的身体。

意识到后,那股热度慢慢地渗透到身体深处。

「——唉呀,昴?」

突然被呆傻、音调高的声音呼唤名字,昴吓到愣住。

爬上停下的龙车,盯着驾驶台上的昴看的,是几道小小的人影。

「果然是昴。」「怎么了,昴?」「好脏喔,昴。」「臭死了,昴。」

他们指着昴,嘴巴开始嘲笑他凄惨的模样。

但是,嘲笑昴的笑声里没有恶意,反而灌注了只有对待亲密之人才有的深情。

「你、你们……」

熟悉的脸。这几天看过好几次的脸。每次都是在痛苦和悲伤下扭曲、再也不能笑的脸。

那是生活在罗兹瓦尔宅邸附近、阿拉姆村的孩童们的笑脸。

呆呆地抬起头,昴看到了林道尽头有人烟的气息,有自己追求的光景。

——那么期望、那么盼望的场所,总算是抵达了。

失去所有,对一切绝望而放弃的时候,昴赶上了。

「昴?」「唉呀,怎么了?」「啊,危险!」

孩子们的声音变高,昴知道他们在担心自己。

虽然知道,但脑袋沉重,没法支撑身体。

绷紧的东西发出声响后断掉,昴的意识也像要脱离所有懊恼般,静静地朝深处坠落。

「等一下,会掉下——」

——朝深处掉下去。

2

——昴醒过来时,最初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白色天花板。

只设置结晶灯的朴素天花板,在众多房间装饰得金碧辉煌的宅邸里头很罕见,欣赏这点而选这间当个人房的自己,可以体会到自身的小老百姓特质。

头底下是不论何时都又高又柔软却睡不惯的枕头,棉被安稳地盖到肩膀,昴立刻知道自己睡在床上。

不管在何种状态,只要睁开眼睛意识就立刻清醒,是昴的体质。环视房内,确认这里是自己一直日常起居的房间。然后,

「——啊。」

少女坐在床旁边的椅子上静静地看书。

以黑色为基色、改造成裸露肌肤的女仆装。装饰短发的白花发饰,和可爱脸蛋上带着锐利的扑克脸美貌表达出内心的高雅。

注意到这身影的瞬间,昴弹起上半身,牵起没有察觉自己起床的少女的手,用惊讶彩绘表情。

「——随随便便地摸什么摸,毛。」

冷淡甩开手的触感及声音,粉碎了幻想。

与失去的重要存在重逢,却在察觉到眼前少女的粉红色头发时领悟到是虚构。

她是昴想见到的少女的双胞胎姊姊,两人相貌一样,只有发色不同。

「拉姆知道几天没见所以你看到拉姆很开心,不过像这样顺从本能飞扑过来的行为与其说是男儿本色更像是雄性欲望。下流。」

轻蔑地瞪视昴,拉姆挪动椅子的位置好远离床铺。

冷淡的视线与声音。光是外表,就能明确感受到与妹妹的不同。

「啊啊……这样啊。事到如今,我没那种资格……」

抓头咬唇垂首的昴令拉姆诧异地皱眉。

对拉姆来说,刚刚的毒舌不过是睡醒的招呼。如果是平常的昴早就轻浮回嘴,但现在他却一脸严肃默不作声。

「……希望你不要太常让拉姆做出不适合的举动。」

边说边靠过来的拉姆用手掌温柔地抚摸昴的头。平静沉稳的节奏,能够和缓心跳的慈爱手指,令昴动摇。

「那是在想失礼的事的表情呢,毛。拉姆温柔让你很意外?」

「当然意外啊。……你应该是我表现软弱时会穷追猛打的类型吧。」

「应该没有像拉姆这样充满慈爱和宽容的女仆了。不过欺负现在的毛太过狠心。所以这次的份就往后延,累积到下次再穷追猛打好了。」

「我要订正,你果然跟我想的一样。」

尽管拉姆宣告要把恶作剧留到下次的机会,但昴知道怜爱的感情没有从手指消失。

尽管态度、口气、性格和一切都不一样,但她们果然是姊妹。

想到这份体贴性质相同,昴的胸口就紧缩。

有事必须告诉她,无可避免的痛苦在等待自己。

「啊……」

深思时手指远离头发,依依不舍下昴忍不住叫出声。手虽然赶忙贴向嘴巴,但眼泛淘气的拉姆绽放笑颜的速度更快。

「还想要?」

「又不是小孩子了。不用啦……」

「像小孩一样快哭出来的样子,还敢这么说。逞强的方式也很孩子气。」

斜视尴尬的昴,拉姆边耸肩边高高在上地说:

「那么,毛。」

「…………」

再度把椅子挪回昴前面,坐在他面前的拉姆凝视昴。

「——让拉姆听听发生什么事了。」

就这样,由拉姆点出话题的开端。

「惨不忍睹呢。才想说有村子没见过的龙车出现,没想到半死不活又肮脏的毛就在上头。村子里的人叫拉姆过去的时候,一开始还以为是开玩笑咧。」

拉姆淡淡地回顾把失去意识的昴扛进宅邸之前的事。

「肩膀脱臼和额头破皮。折断的肋骨接回去了,不过勉强的话伤口又会裂开。

被血和泥巴弄脏的衣服处理掉了。——失禁的事,有瞒着爱蜜莉雅大人。」

「……啊啊,多谢了。」

昴沙哑地回应,拉姆一脸无趣然后耸肩。

就拉姆而言刚刚那算是一则笑话,但对当事人昴来说却不是什么大问题。

「我的伤,是谁治疗的……」

「爱蜜莉雅大人喔。」

昴惦记的内容,被拉姆爽快说出口。

那答案令昴垂头丧气,拉姆则是手插腰鼻子喷气。

「没办法呀。一开始是拜托碧翠丝大人,可是被拒绝了。毕竟那一位也是很难伺候的人,所以有做好被拒绝的心理准备。」

「那……爱蜜莉雅有说我什么嘛?」

「拉姆什么也不会说。那应该是毛要跟本人说的话吧。」

面对把手放在曾脱臼的肩膀上,怯生生这么问的昴,拉姆的回答很冷漠。

「毛在王都和爱蜜莉雅大人发生了什么事,拉姆没听说,也没兴趣。只要看毛现在的反应,就知道反正又是毛做了不正经的事吧。」

「真尖酸刻薄。」

「不觉得是很相称的评价吗?最适合害怕踏进核心,用其他话题尽可能延迟面对的胆小鬼。」

「呃……」

被酸到无话可说的昴,知道自己内心是在追求拉姆说的话的。毕竟,回来的昴身旁少了应该存在的人。这当然要一开始就先报告才对。

可是她没有多做要求,而是等昴自己说出来。这是出自拉姆的温柔,还是严厉呢?——一定是温柔又严厉的关怀。

但是不可以一直昧于这样的关怀。

「——雷姆死了。」

道出口的瞬间,有什么东西从昴的胸中脱落。

那是化成重物压在内心底部的东西。在刚刚坦白的瞬间,那东西慢慢失去形体掉进胃里,开始主张自己的存在。

那个块状物究竟是什么?直到脸颊上传来热热的感觉才终于理解到。

——我害死雷姆了。

眼泪滂沱流淌。

昴害死雷姆,确切感受到她死亡,若包含以前的宅邸轮回的话总计四次。竟然现在才发觉,自己害雷姆死了四次。

面对雷姆的死,这还是昴第一次为了她流泪。

为了这样的自己尽心尽力的雷姆,昴终于为她流泪。

不是自我怜爱,不是出自于罪恶感,单纯为了雷姆而流。

「我……什么都办不到。街道起雾……出现、白鲸。后来,雷姆想让我逃跑……可是,我被留在雾里头……然后结果……」

想说的事没法统整起来。

夹杂哽咽的话语杂乱无章,对话前后也无法契合。掺杂藉口的内容停不下来,感觉污秽了雷姆的死,昴害怕起来。

认罪,受罚。接受难看的自己应有的惩罚。

为了受罚,就要说明坦承一切——

「雷姆是谁?」

————

——————

————————

「啊,咦,哈……?」

她说什么?自己怎么听不懂。

无法咽下拉姆话中的意思,昴发出痴傻的单音。

雷姆是谁?那是什么意思?

可是,拉姆诧异地看着昴,歪着头再度开口:

「雷姆是谁呀,毛?」

听到双胞胎妹妹的名字却眉头动都不动一下,还问那是谁。

「还、还什么是谁咧……别说蠢话了!那、那是、那是你的妹妹的名字吧!?雷姆耶?我说雷姆,雷姆哟。别跟我开玩笑了。」

「拉姆的妹妹……」

手指贴着嘴唇,拉姆闭上眼睛认真思考。

回想的举动对现在的昴而言实在心焦难耐。好想对她怒吼你在干什么呀,然后立刻把她扔进笼罩雾气的街道。

「拉姆的妹妹,雷姆。哦……」

「想起来了吗!?」

「没有的东西就是想不起来。拉姆一直都是一个人,根本没有妹妹。」

拉姆露出极度败兴的表情,果断道出不是昴期待的话。

「怎么、可能啊……你在、说什么……」

「——拉姆没有妹妹。」

「少骗人了!要是没有雷姆,魔兽森林的骚动要怎么说!不就是我跟雷姆和你把魔兽……」

「你真的很反常耶,毛。虽然令人生气,不过能够扑灭沃尔加姆族群毛占了一半的功劳。之后就是靠拉姆的努力和罗兹瓦尔大人的力量。……根本就没有可以给叫做雷姆的妹妹插手的空隙。」

即使听了昴的抗辩,拉姆依旧顽固地不承认妹妹的存在。

在宅邸发生的事以及日复一日的生活回忆,都在拉姆心中替换成其他内容。

明明是真实发生过的事,却被虚假的回忆给覆盖。

搞不懂。搞不懂为什么她能这样回答。

「又不是在说笑……就算做恶梦,内容也太恶劣了……」

「拉姆随时都是认真的。作梦的是毛吧。」

「梦……梦?你说这是梦!?不要开玩笑了!」

拉姆冷淡至极的态度,让昴掀起棉被下床。还没恢复体力的下半身摇摇欲坠,但激情给予身体活力往前走。

「毛,你还不能站起来……」

「闭嘴!给我……给我安静看着!」

拉姆想要碰触摇摆不定的身体,手却被亢奋的昴挥开。

昴睡在自己的房间,这里位在宅邸东栋二楼。雷姆的房间在三楼,为了到那寻找她的痕迹,昴朝着楼上迈步。

「又还没恢复体力,一直乱来倒下的话会给拉姆添麻烦的。」

跟在后方的拉姆这么说,但盛气凌人的昴充耳不闻。花了比平常还要多的时间走完楼梯,昴笔直地穿越宅邸三楼走廊,站在来过好几次的房间前面。

看过雷姆的房间后,应该就能粉碎拉姆的奇怪想法。

不需要犹豫。在这犹豫的话,昴胆怯的心又要找藉口原谅自己。所以不可以给予烦恼、困惑的时间。

曾经进去过的房间里内部陈设虽然朴素,但还是有些简单的少女风装饰——

「……骗人的吧。」

什么都没有。

踏进的房间里头跟其他空房一样只有铺设整齐的床,还有设置在房里的小桌子。雷姆的房间虽然简单,但跟这间毫无个性的房间不同,里头确实有女孩子气的小东西和饰品。

「怎么可能会……」

环顾房内,怀着不信邪的心情,昴冲过走廊。

无视站在门旁的拉姆的视线,昴细数从楼梯到刚刚房间时经过的门的数量。没搞错。才不会搞错呢。就算闭着眼睛自己也能抵达。

——然而,为什么?

「是、是碧翠丝搞的鬼吧?就像一开始那样,把空间洗牌来戏弄我……」

「毛。」

「没错,一定是这样!那家伙有奇怪的技能。竟然耍我……」

「毛,你差不多一点。」

看着努力解释的昴,拉姆用平静的声音断绝他的不死心。

昴愕然看向拉姆。她看着昴,眼中浮现哀凄,昴知道平常不会这样的她正在担心自己。

但是,不对。现在的昴追求的不是这样的眼神。

「雷姆……就住在这里……」

「——那个人打从一开始就不在这屋子里。」

拉姆摇头,朝眼神阴郁的昴字字分明地说:

「拉姆本来就没有妹妹。」

她这句话,朝昴的困惑给予致命一击。

3

——雷姆的死是自己的责任、应该背负的罪孽。昴有这样的自觉。

这过于沉重的责任,即使现在都想扔掉一走了之的责任,唯有在承受后才叫真正面对雷姆的死亡。

「我、我……」

连哀叹雷姆的性命、请求原谅的资格都没有了吗?

为了爱蜜莉雅而采取的行动不被她接受,感情错身而过到现在都还没能互相理解。

为了昴而付出一切的雷姆,每当世界重来一遍都会壮烈牺牲。想要负起她失去性命的责任,世界却从昴身上夺去那责任。

时间,世界,魔女教,白鲸,所有的障碍都在妨碍昴的期望。

为什么这个世界对自己如此残忍,所有的思维都背叛昴呢?

是因为,是因为——

「毛,回房去。」

拉姆朝着呆呆站在空房间的昴这么说。

站在旁边的拉姆,把呆若木鸡的昴带出房间,推他的背,说:

「你太累了,精神才会产生混乱。先回房,在床上继续作梦去。拉姆还有事要做,没法一直顾着你。」

即使昴在面前崩溃,拉姆的判断依旧严厉无比。她没有要继续陪昴,而是要去完成自己被赋予的职责。

「回房间,去睡觉。」

离去前又再说一次,然后拉姆就下楼离开。

如她所言,只要睡着或许就能逃离这疏离感。

这一定是恶梦。在作梦的期间,为了作梦而要上床睡觉。

逃跑,逃跑,逃跑就好。因为一直逃,最后才到这里。就像之前一样,就跟至今一样,一直逃一直逃一直逃一直逃下去的话——

「逃了又能怎样……」

喃喃自语后,昴的脚在下楼前停下。

要踩上阶梯的脚缩了回来。逃进梦乡的判断,被这样的举动给收回。轻轻抬起下巴的昴看到的,是通往楼上的阶梯。

就算逃跑一切也都不会改变。昴只是又会背叛雷姆而已。

雷姆保护昴,舍命让昴逃离白鲸是为了什么?

为了让昴达成目的。

为了让昴重要的人们能够远离魔女教的毒手。

现在,要是在这放弃目的,把意识送进逃避里头的话,

「就比乞求原谅还要懦弱……」

昴转身,背向原本要走下去的楼梯。

这次踏出的步伐没有迷惘。抬起的脚踩在阶梯上,身体不是朝下而是往楼上移动。因为那儿,有自己回来的理由在等着。

慢慢地上楼,仿佛确认般每一阶都踏得很扎实。到了最顶楼,看到一直欣欣向往的门后吐了一口气。

手握门把时,发现自己的心情格外平稳。

方才冲进雷姆的房间时,心臓明明快到要跳出来,现在却心如止水。分不出来是沉着造成的,还是超越紧张、忘记心臓可以雷鸣的沉重陷落造成的。不过,

「借我勇气吧,雷姆——」

说出那名字的时候,手真的变得有力气。

传来的力量转动门把,以为坚固的门缓缓地开启。

然后,被打开的门的后方、坐在书桌前面的少女转过头来。

「——昴?」

听到银铃嗓音呼唤自己的名字,昴闭上眼睛。

无法言说的感慨窜过心头,昴终于想起。

自己是为了听到她的声音才回来的。

摇晃银发,有着剔透雪肌和蓝紫色双阵的少女。如梦似幻的美貌带着哀愁,站起来的她——爱蜜莉雅对昴说:

「……你为什么回来了?」

昴不是被话语的内容,而是颤抖的声音给夺去意识。

抖动双唇,眼神无力的爱蜜莉雅。

久别重逢的她,看起来比最后道别时瘦了一点。声音和神色中也有着浓厚的疲劳,让人担心她有没有好好睡觉。

一定是被穷追猛打,还有被来自外部的干涉耗损了心灵。

所以,昴说:

「走吧。不可以待在这。」

往前踏出一步,伸出手,无视爱蜜莉雅的问题。

那强硬的态度令她吃惊,稍微退后拉开距离。原本缩短的距离又拉长,昴面露不解,爱蜜莉雅则是摇头。

「你说走,要去哪……不对,为什么要走?」

「只要不是这里就行,哪都可以。如果你要问为什么,我会回答是为了你。我是为了你到这……」

「你又来了,昴。」

昴的回答,让爱蜜莉雅失望地这么说。

蓝紫色瞳孔微微湿润,她翻动眼珠瞪着闭嘴的昴。

「突然就回来,还满身是伤让人担心……你不是应该在王都接受菲莉丝的治疗吗?为什么现在在这里!」

「发生很多事!我想说明的太多,可是时间很宝贵。所以我求求你听我的。我们现在一起离开这屋子……」

「我说过做不到了吧?我说过,你这样子让我信不过你。……我说过了。」

爱蜜莉雅厌恶地摇头,用颜抖的声音拒绝昴。

这是在王城候客室的对谈接续,毫无进展的重现。

昴拼命的想法没有传给爱蜜莉雅,昴不懂为何她不懂自己的心情。只是,跟上次不同。因为,

「就算你不肯我也硬要把你带走。即使你讨厌,再过几天你就会知道我是对的。所以

说……!」

「等等,等一下,昴。你怎么了?这样子根本就不像你。我觉得昴……怎么说呢。」

「少说那么多,乖乖照我的话做!!」

怒吼的瞬间,爱蜜莉雅的肩膀一震。

爱蜜莉雅瞪大双眼像在述说不敢相信。她面前的昴大吼后急促喘气,用力地瞪着她。

「不行待在这里。你会后悔的。绝对会后悔。没有人会高兴,没有人会得救。我已经不想痛苦、不想再哭了!」

「你、在说什么……?昴,我听不懂。」

「吵死了!你们……你!只要照我说的做就对了!这样一来就会很顺利。就只是这样而已!为什么没人懂啊……!」

用力抓头的昴不是朝眼前的爱蜜莉雅,而是对一切不讲理抱怨有加。

大动肝火的昴说的话,爱蜜莉雅根本不懂吧。但是昴可以吐出这些耝咒的场面就只有这里。

昴遭遇的一切不讲理——其出发点都是爱蜜莉雅。只有在她面前,才能将这难堪丑陋的感情一吐为快。

看到昴哭着控诉,爱蜜莉雅难过地垂下眼。

「对不起。昴在说什么,我听不懂。我没法理解你。」

她垂着眼,缓和声调好安慰昴的心。

「我也想理解你。只是,现在可能没有这种时间这样做……因为我有太多事不得不做。所以说,现在…」

「不顺利。」

昴打断她的关怀,用几个字就践踏她的想法。

听到充满恶意的声音,爱蜜莉雅惊愕到重复眨眼。

「做什么都不顺利。你很没用。你这个失败者。一点屁用都没有。你还能干什么。只会出一张嘴。你没救了。没得救了。重复胡来和轻率,就会看到跟累积的不讲理相同数量的尸体。——那就是你的未来。」

黝黑,丑恶,卑贱,应该唾弃的快乐充满昴的身体。

自己说出口的话、单字、每一道音都震动爱蜜莉雅的耳膜,能从她的表情感受到痛楚、内心龟裂、想法上被人插了一把刀。

这一瞬间,爱蜜莉雅的一切全都朝向自己。

唯有这刹那,爱蜜莉雅没法无视自己。黑暗愉悦现形。

决心被冷淡对待,觉悟被一笑置之,行动被残忍蹂躏,过去被嘲讽为无意义,未来被宣告是一片黑暗。

看到爱蜜莉雅的那些被一一愚弄,昴的心——

「为什么?」

爱蜜莉雅孤零零地说。

被昴的无心之语宣告未来笼罩黑暗,这样的痛楚和悲叹使她表情僵硬。但是,就连这时候她的蓝紫色瞳孔都不知黯淡为何物。

被因难受而润泽的光彩吸引,映照在里头的世界——亦即,爱蜜莉雅凝视的昴本身。

「为什么,昴要哭得这么难过呢?」

——这才发现,自己边哭边露出扭曲的笑容。

昴知道自己讲的话全都反弹回来。

细细回想践踏爱蜜莉雅心情的每一句话。没什么,那些全都是切割昴的话语罢了。

决心、觉悟、行动、过去、未来,全都被否定。就跟昴一样。

里头有不管做什么都没用的心情。

还有被不得不做些什么的义务感给催促的自己。

不知道为了什么而必须挺身抵抗。要说知道什么的话,

「我……把我,送到这里……不对。为了把我带到这里的雷姆,为了雷姆,务必要做……」

「雷姆?」

搜索没有把握的内心,试图取回来到这里的最初想法。

听到昴那断续不成章的低喃,爱蜜莉雅轻轻摇头。

「————」

呼吸,停止了。

爱蜜莉雅的嘴巴纺织出的名字,那个语感。

很明显的是不明白那两个字的意思才会有的。

「——你也…」

「咦?」

「你也,忘了雷姆吗——」

被双胞胎姊姊遗忘,应该留存的痕迹消失,连让自己赌上性命回来的理由、这个人,都不记得那女孩了。

她的每一天、时间、心情、生存样貌、愿望,都因此消失不见。

她的笑脸,她的愤怒,她的泪水,与她的互触,她确实活着的证据,组成那女孩的一切,该如何重现。

「——好,我全部告诉你。」

「咦!」爱蜜莉雅对昴的话感到惊讶。仰视端庄的美貌,昴再度确认推动自己来到这里的想法泉源。

假如这样下去,雷姆的想法会消失到彼方的话。

「不如掏心掏肺,掏到吐血还比较好。」

下定决心。

阐明一切,述说真实,表露自己的内心。

昴的眼神改变,察觉这点的爱蜜莉雅屏气凝神。

面对爱蜜莉雅,昴手贴自己的胸膛。心跳很快。正因为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还有结果为何,才会怕到这样。

痛楚。足以使人发疯的痛楚。

像要捏烂心臓一样任意摆弄,却连声音都发不出来的痛苦将会不断持续、不知何时结束。

但是心里这么想。

谁管它。谁理它。那种痛楚,跟现在的痛苦相比算什么。

不被相信,不被理解。最甚者,没人记得雷姆的存在。假如能忍受这样的痛苦,那痛楚根本就不算什么。

——要来就来呀。不过就是心臓,拿去就是了。

「爱蜜莉雅。」

「嗯。」

「我看得见未来。我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事。如果你问我为什么,因为我……我会『死亡回归』——」

正要表白一切,正要触及核心时停滞果然造访。

就如预料,世界的动作逐渐变缓慢,最终静止。景色顿时失去色彩,方才还听得见的所有声音都消失无踪。

风声,呼吸声,心跳声,不断远离而且不回来。

意识扔下五感感受到的一切,昴被世界孤立。

——然后,不让被孤立的昴单独一人、不被昴渴求的慈爱之掌慢慢现形。

生成的黑色雾霭静静地滑过空中蠢动,形成手臂的形状。

之前做出清晰形状的就只有右手,但随着幽会次数增加,招待自己的诡异魔手以拙劣的速度生成左手。

双手逼近昴,左手怜爱地抚摸脸颊,右手像是迫不及待要爱抚,伸入胸腔内,穿越肋骨,温柔地包住心臓。

心脏在掌中被玩弄的感觉令全身毛骨悚然。

之前都是狠心地给予剧痛,但如字面所述掌握昴性命的黑色雾霭,简直就像要用极限恐怖来摧残昴的觉悟与决心,玩起了阴招。

痛楚该来却没来,平静的恐惧开始在昴的心中生根。

对痛楚有所觉悟,发誓会忍过去。魔手仿佛嘲笑昴的决心,认为光只有痛楚还不够,因此舞动智慧意图让他身心臣服。

给予异于想像的苦痛,这样的方式令无法动弹的昴想发出悲鸣。可是,他还是咬紧不会动的臼齿抗拒对方。

痛苦、恐怖、未知将要折磨昴,但内心绝对不会屈服。

不这样的话就无法回报。不这样的话就无法原谅。

假如要在这个没有人记得雷姆的世界里,请求负起雷姆死亡责任的话,那就只能用自己的灵魂支付。

管它会痛还是会苦,随你高兴切切割割。

——只有这股决心,没那么简单就能瓦解。

瞪视玩弄心臓的黑之魔手,昴屏息等待到来的瞬间。但是,魔手没有动作。因为随时都能下手,所以也能静止不动。

在时间停滞的世界里挑起消耗战的话,就只能战斗到精神耗损殆尽为止。

现在昴坚固的决心,也处处是破绽,被死心吞噬夭折。

——如果这么想的话,就太天真了。

管它几小时还是几天,都要忍耐下去。自己又不是没死过。

既然只会痛不会死的话,那不管是怎样的痛楚都可以忍过去。

昴这样的觉悟——

「——啊?」

突然,静止的世界开始有了颜色。

应该降临的痛楚只出现前兆,就渺无声息地消失无踪。

和觉悟一同被留下的昴,回到有声音、颜色、时间的世界。

呼吸、心跳、世界转动的声音充斥昴周围。仿佛嘲笑呆掉的昴,世界恢复生息。

面对昴顽强的觉悟,魔手也领悟到自己的行为有多无力了吗?

哪有可能。至今被魔手折磨数次的经验对此推断嗤之以鼻。

胸膛里头,还留有黑色雾霭右手轻柔握住心臓的触感。

要是被用力捏紧,现在的昴——

「————」

想到这边,昴突然产生疑问。

碰触昴心臓的讨人厌右手触感都还清晰残留。

但是这段期间,左手上哪去了?一开始是抚摸脸颊,之后呢——

「——呼。」

在疑问的解答出现前,面前的爱蜜莉雅先出声。

听到那声音而回过神的昴,想起了要继续告诉她在时间停止前要说的事。

什么事都没发生就从恶梦解放令人心神不定,不过假如魔手没有索求触犯禁忌的代价那就再好不过。

阐明一切,理解每秒后的未来,昴就能得到打从心里渴望、大家都期望的世界。为此而下的决心终于开花结果——

「啊。」

在说话之前,爱蜜莉雅的身体突然前倾,朝昴靠过去。

忍不住伸出手承受她的身子。手掌传来温热柔软的触感,昴忍不住屏——

啪搭。

「——爱…」

啪搭、啪搭、啪唰。

「——爱蜜莉雅?」

啪唰啪唰啪唰、啪唰。

奇怪的声响,紧紧抱住一看,爱蜜莉雅的嘴巴,正涌出大量鲜血。

——右手抓着昴的心臓的期间,左手上哪去了?

头靠在昴的肩膀上,爱蜜莉雅不断吐血。

溢出的惊人血量染红了昴的半边身子,使爱蜜莉雅的身体变轻。

「停下……咦?慢着,咦?」

为了止住源源吐出的血而把她的头往上抬,但她的脖子立刻无力往旁边倒。和肩膀下垂、失去光彩的瞳孔四目交接后,昴领悟到一切。

——爱蜜莉雅刚刚,在昴的面前殒命。

「哦哦哦哦!哦啊啊啊啊啊——」

惨叫产生回音。

假如大叫、惨叫到喉咙裂开就能忘记一切的话。

现在就扯开、用力撕裂这喉咙,尽情夺走一切吧。

怀中爱蜜莉雅的身体,无力的身体逐渐变得轻盈。

流出的血没有停止。昴的身体变红。变得越来越红。

——右手抓着昴的心臓时,左手是去抓爱蜜莉雅的心脏。

决心、觉悟、行动、过去、未来,都被嘲笑践踏蹂躏。

坚定的决心,明明刚决定不会被击溃的觉悟,都被打成粉碎,将菜月·昴追赶到绝望深渊。

——惨叫高声拉长尾音,始终没有消失。

昴终于…终于…

——杀了爱蜜莉雅。

4

——血液和眼泪,是否在这次都从体内被挤光了?

到底该痛哭多久才好?

到底该苦痛多久才好?

自己做了多么不可原谅的事?

身负重伤,心灵被践踏,重要的人被夺走,救不了应该守护的人,连最重要的人的性命都被自己亲手摧残。

——这究竟是对谁的惩罚呢?

「我、我……」

我错了。搞错了。太得意忘形了。

狂妄到以为可以利用黏附在灵魂上的『魔女』诅咒来个顺势反击,就算死了也只会重来的轻率想法助长自负,轻视应畏惧的『魔女』和魔手,于是招来这样的下场。

这些重复累积,最后就是眼前的惨状。

跌坐在地,腿上放着爱蜜莉雅的尸骸,昴转动空虚的瞳孔。

爱蜜莉雅死了多久了?

碰触的脸颊冰冷,口中溢出的鲜血也失去热度转冷。柔软的尸体也开始僵硬,否定『死亡』的要素逐

渐消失。

即使理解这点,昴还是没法有任何动作。

已经累了。

我都这么痛苦了,已经够了吧。

像我一样痛苦的人,翻遍这世界有几个呢?

拼死拼活到以前的自己根本没法比的地步,也很努力试图达到目标。尽管如此还是无法避开最惨的结局,只能被灾厄吞食失去一切。既然如此——

「——那张脸,简直像在讲我是这世界最不幸的人。」

这里应该没有其他人,以为听到幻听的昴转头看向入口。

用缓慢到叫人不耐烦的动作抬起头,昴发现一名少女站在门前面。少女正用轻蔑的视线盯着昴。

奶油色的长发分成两边做出美丽的卷度,身穿像是洋娃娃才会穿的华丽礼服,脸蛋俏丽又可爱。

是昴重复两次轮回,抵达宅邸后却连脸都没看见的人物。

「碧、翠丝……」

「一阵子不见,那张呆脸变得更蠢了。」

毒辣地说完,碧翠丝环视房内惨状。然后说:

「搞得可真夸张。」

她十分爽快,夹杂叹气评论如斯惨状。

在血海中一动也不动的爱蜜莉雅,眼神空虚抱紧她的昴。看了他们两人,却只有这样的感慨。

但是,连理所当然的反感,现在的昴都生不出来。

不如说,现在的他很感激碧翠丝什么都不问的态度。感激之余希望她能放着自己不管就更好了。

「葛格,好像出不来。」

边说边走到昴身旁的碧翠丝蹲下来。

「就算叫你找你也听不见吧。……贝蒂是很讨厌弄脏手的。」

嫌麻烦地这样说后,碧翠丝的手就伸向爱蜜莉雅。是要对死掉的爱蜜莉雅做什么呢?少女的手指在没反应的昴面前碰触爱蜜莉雅的脖子。

对这举止有说不出的不悦,昴正准备责备时。

「拿下来了。」

但是,在责备的声音出来前,碧翠丝先完成目的。离开爱蜜莉雅的手掌上,握着闪耀着绿色光芒的美丽结晶石。

那是爱蜜莉雅不离身、挂在脖子上的垂饰——与爱蜜莉雅订契约的精灵帕克的依附媒介,及其契约的证明。可是,现在却…

「破掉了……」

「弄破的本人还敢讲这种话……是说,你好像没有自觉呢。」

寂寞地看着掌中裂成两半的结晶石后,碧翠丝把石头收进怀里。

结晶石裂开,那里头的精灵会怎样呢?

现在,称呼在怀中沉眠的爱蜜莉雅为『女儿』、比任何人都深爱她的那个精灵怎么样了?跑哪去了呢?

「用不着担心,葛格没死。只是回本体去一趟罢了。过来这里要时间……不过,没时间犹豫了。」

仿佛天经地义地回答昴的疑问,碧翠丝站起来轻拍裙摆。看着少女弹起的卷发,昴为这答案感到安心。

既然她说那个精灵还活着,会回到这个地方的话,就一定是那样。

「——你有什么想说的?」

看昴得到不合宜至极的安心,碧翠丝用没有抑扬顿挫的声音问。

昴没有注意到碧翠丝在那声音里灌注了什么样的感情。

只是,如果被问有什么想说的话——

「杀了我。」

——希望有人现在就杀了自己。

对一切厌倦。对所有感到疲乏。

所以,好想死。希望藉由死亡,让一切都结束。就算死后会重来,反正自己又会失去一切。不管死后能不能重来,都不想再待在这个世界了。

爱蜜莉雅死亡,雷姆的存在消失,昴没能得到任何回报。

所以说,

「杀了、我……」

只有结束,是现在的昴的救赎。

假如有人会听从自己的请求,那么希望对方啄食掉这个没救的性命。

践踏与自己相关的生命的尊严,让感情化做白费,被一切舍弃的可悲愚蠢之人。希望有人能够烧毁、消灭这人的身躯。

如果是眼前具有超常力量的少女应该就办得到。

碧翠丝应该很讨厌自己。假如碧翠丝不帮忙这个愿望,那一定会有更符合昴的罪孽、凄惨的下场。

像自己这么愚蠢的人,就算死九遍也没改变什么。

这次是第十次,已经到极限了。不管是神明佛祖女神魔女,应该都厌倦自己了。

所以说,

「在这里,杀了我。」

抱着爱蜜莉雅的尸体,昴恳求碧翠丝。

假如只能走到这,那自己想要抱着爱蜜莉雅的尸体结束生命。

顺从任性而招致最恶劣结果的昴,直到最后都还是自私任性。

加重拥抱爱蜜莉雅的力道,昴闭上眼睛等待死期。

就这样,沉默的时间持续半晌。

「……啦。」

那声音忽然敲击自私决定死期的昴的耳膜。

「——咦?」

又小又弱又沙哑的声音。

昴忍不住吐气,张开紧闭的眼皮仰望少女。

碧翠丝还是站在昴面前,现在也依然在俯视着昴。

她双手抱着自己娇小的身躯,像是冷到发抖般咬紧嘴唇。

「竟然叫贝蒂杀了你……太残酷了……!」

被她用快哭出来的表情和声音这么一说,昴感到莫名其妙。

即使重复眨眼,碧翠丝浓烈的悲叹也没消失。

那跟昴所认识的少女表情相去甚远。

毕竟碧翠丝应该很讨厌昴。

总是冷漠以对,因为有好心的一面所以会关怀昴,不过基本上都是贯彻冷酷无情的人物。

虽说她不曾爽快地接受要求过,也觉得可能会被她拒绝,但刚刚的请求她应该会带着污蔑和嘲讽回敬过来才对。

「什么都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啦……!」

想不到她会用这么悲伤的表情拒绝杀死昴。

「碧、碧翠丝……?」

「你的请求,贝蒂不会听的。想死的话就去死,随便你要怎么死都行……贝蒂不接受你的要求。」

摇头的碧翠丝闭紧双眼,扼杀表情。

冒出的泪珠没有流下而是隐藏到眼睛里头,少女朝昴伸手。

「干嘛……景色怎么!?」

顿时,世界开始扭曲。

昴周围的空间扭曲,产生龟裂。

世界崩坏的预兆。一这么想,就立刻用力抱紧怀里的尸体。

俯瞰这光景的碧翠丝,眼中带着冰冷的感情。

「反正全部都完了,可是让你留在这也很困扰。——至少,只有这间宅邸,贝蒂想守护好。」

「你说什么……不对,碧翠丝,你!」

「——贝蒂和罗兹瓦尔不一样。就算是为了得到未来,疼痛难受痛苦悲伤恐怖的事,贝蒂全都讨厌。」

面对不成问题的问题,碧翠丝以不成答案的答案回覆。

空间扭曲,昴的肉体超越物理法则被吸进产生的龟裂。

但是不会痛。

「至少,死在贝蒂看不到的地方。」

最后的低语佯装薄情,却藏不住寂寞。

什么都没法说。什么都不知道。只接收到一种感情。

——碧翠丝对昴的决定和行为感到悲伤。

扭曲到达极限,被压扁的空间如反弹一样消失。

视野里宛如噪音一闪而过的不适在刹那席卷世界,接着大气的扭曲就不留痕迹地消失。

留下的只有连同染血地板一同被挖起、昴和爱蜜莉雅曾存在过的痕迹。

看着两人消失后,碧翠丝一脸疲惫地背贴墙壁。缓缓举起来的手掌罩住双眼,隐藏住世界。

「——母亲,贝蒂还要这样几次呢?」

被留在世界里的少女,轻声的低喃没有传给任何人,就这样消失。

5

毫无前兆就从空间裂缝被抛出,头就这样插进长满青苔的草木里。

「噗哇!」

吐出带土味的唾液,昴抬起头环顾四周。

树木成群充斥在昏暗视野里,被大自然全方位地包围。昴察觉到自己被扔在森林里。

「夜晚的森林……哪边的山上吗……?」

多亏月亮没被遮住,勉强可以看见东西。

冷风摇晃树木枝叶,虫鸣郁闷地支配昏暗的森林。因为宅邸外已是夜晚,昴领悟到自己睡了超过半天。

同时,自己会像这样置身在森林就代表,

「空间转移……可以这样认知吗。」

被吞进大气扭曲、产生的龟裂后,就被扔在森林里。

藉由魔法『机遇门』,碧翠丝可以自由让宅邸内的门与自己的禁书库空间相连结。只要有那个意思,转移一个人也不是什么难事。

但是,即使可以理解其道理,却搞不懂碧翠丝的用意。

——最后看见的泫然欲泣脸蛋,如今也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即使愿望被拒绝,顶多就是被轻蔑然后被扔着不管。

可是,碧翠丝却用充满灰心和失望的眼神凝视昴——

「那样子,简直是……」

简直就像是有所期待。

这种想法太过自私自利又自我本位了,昴立刻否定。

又不是没自觉自己是个一事无成的瘟神,而且自己也能接受。

连自己都不期待自己,哪有可能会有人期待自己。

更何况,还是被厌恶自己的人期待,这种想法太过『傲慢』。

——不想被期待的话就只好逃避,结果一直逃的结果就是来到这个世界。

「真的没药救了,我这家伙……」

露出凶猛的笑容,昴慢慢地站在草地上。但只有这么想双脚却没动弹,于是往下看,这才发现压在自己腿上的另一个重量。

腿上现在也还放着跟着转移过来的爱蜜莉雅。

「爱蜜、莉雅……」

在昏暗世界里,被稀疏月光照耀的惨白死亡脸孔。

她的死状既非难受也非安详,只是不明白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不走运原因而充满困惑。即使当下活着,但在时间停止的世界里她的心脏就已被捏烂。

留下理解疼痛的时间,这点很诡异。

只是就算感觉不到痛,也成不了救赎吧。

安详的死亡一定不存在,更没有事情是可以藉由死亡获得拯救。

——除了现在的昴以外,可是…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俯视爱蜜莉雅的容颜期间,水滴落在白色脸颊上。

深信已经干涸的泪水深不见底,没有结局的苛责折磨着昴。

可以听见声音。谴责自己的声音。

遇过的所有人全都怀着冰冷的怒意痛骂昴。里头有银发少女,还有蓝发少女——

「谁来……谁都可以……」

——杀了我。

沐浴在不间断的骂声中,昴抱着爱蜜莉雅站起来。

就这样踩着草,撞断树枝,慢慢地在夜晚的森林里奔跑。

远方传来野兽的嚎叫。

现在的话,就算是遇到那只黑色魔犬自己也能笑着迎接。

希望它把自己的血肉、玛那和性命全都吃光抹净。

不然的话,不那样的话,昴就没法得救。

「————」

朝着远吠传来的方向,昴从昏暗的森林走向深渊。

爱蜜莉雅的重量,还有走在视线恶劣的山路上的疲劳,如今都感受不到。

目的很明确,为了实现而拼命才会这样吧。真是讽剌。

然而,命运的讽剌还不单单这样。

「这里……横越这条沟……这样。」

慎重地穿越下坡,把在地上蜿蜒的树根当成阶梯踩过穿越。

宛如即将燃烧殆尽的烛火,生命正在用尽最后的力量。但是,脚步毫不迷惘的原因并非如此。事情很单纯,因为这是很眼熟的路。

要说为什么的话,因为这里是——

「啊啊,还在。」

像是安心、擦不上边的感慨形成微笑,漾在嘴边。

唯有浑身浴血、精神崩溃的人才会有的狂笑。昴知道有个男人的笑法正是如此。如果看镜子,自己一定也露出同样的笑容。

腐蚀观者的心灵,唤起生理上的嫌恶的不吉利笑容。

但是,被这种笑容面对的他们,是早已习惯这狂笑的人。

「————」

在夜晚的森林中,包围住昴的是与黑暗同化的黑衣团体。

宛如从影子中冒出来的他们涌现,包围住昴,无声无息连存在感都没有透露,就这样凝视着他。

感觉不到敌意好意恶意善意这类意思的视线漩涡。全身浸泡在这些视线中的昴,想起了在第一轮的世界与他们的邂逅。

「一样啊……」

仿佛仿效昴的记忆,黑衣团体一齐当场垂首致敬。

就像木偶一样没有意志的他们,对初次见面的昴展露『敬意』。

昴不知道他们为何要尊敬自己。

唯一清楚的,就是他们是魔女教的信徒,他们信奉的魔女与昴身上的黑暗有着某种关系。

「——让开。」

想问的事其实多如山高。

就连像这样对一切死心之前,都有很多事想问。

可是,如今那些感伤只是无用之物。

听到昴简短的命令,黑衣团体没有异议,直接融入黑暗中消失。

他们的存在一消失在视野里,昴就注意到世界充满静谧。

追随的野兽嚎叫,不间断的虫鸣,还有风声都不见了。

所有的活物都嫌恶魔女教吗?

可能不只针对魔女教,毕竟昴也在里头。魔女教和昴在一起的场面,构成连世界都拒绝同席的唾弃画面。

——那个人,跟现在的自己有相似的评价。

面露冷笑后,昴穿越魔女教徒原本的包围网,继续前进。

跨越树根,踩踏泥土,用鞋底践踏草木,森林终于开阔起来。

眼前是宽广的岩石区,以及声立的断崖哨壁。

「我在等你,宠爱的信徒啊。」

瘦骨嶙峋的男子面露和昴一样的狂笑,站在岩壁前面等待昴。

6

「唉呀唉呀唉呀?而且而且而且而且且且且,怀里抱着的该不会是……半魔姑娘吧?」

看到来到岩石区的昴和他怀中的爱蜜莉雅后,贝特鲁吉乌斯歪头。狂人让头的角度维持水平,愉悦地伸出舌头流出唾液。

「怎么会,在接受我们的试炼之前竟然先没命……多么悲惨!多么不幸!啊啊!还有还有还有……你多么勤勉啊!在我们动身之前!就给予试炼夺走了!半魔的身体!还有性命!」

贝特鲁吉乌斯挥舞双手,用夸张的举动为爱蜜莉雅的死尖叫。

回过神来,不知何时魔女教徒都集中到他的周围,全员跪下凝神倾听狂人的狂态。

「我是…勤勉……?」

「对,正是如此!勤勉!太棒了!你跟判断太慢、脑袋差没智慧又欠缺决断力的我们不同,比任何人都抢先体现魔女的意志!」

听到沙哑的低喃后,贝特鲁吉乌斯开心地狂笑冲向昴,然后像滑行一样跪下,用额头敲击岩石地面叩首。

「与此相比!我和手指多么迟钝、愚昧和有所欠缺!啊啊,请原谅!无法报答爱的!此身的愚蠢!怠惰之身的不诚恳!无法回应您给予的爱,请务必原谅这愚钝之身!」

滂沱泪流的贝特鲁吉乌斯双手敲打岩石,谢罪到额头破皮。

血液在剧烈的自残行为下飞散,裂开的手腕伤口可以看见骨头。即使如此也不停止暴行,周围的信徒们也仿效狂人纷纷做出自残行径。

血与痛苦的狂宴——即使亲眼目击,昴却毫无感觉。

即使曾经那么憎恨的男子就在眼前,昴的内心也没萌生任何情绪。

「啊啊,你代替无法回应那位大人的想法、一事无成的我完成试炼。有什么是我能为你做的?请告诉我。我要向爱证明我不是怠惰,究竟有什么是我能做的呢?」

「杀了我。」

逼到近旁,因额头流下的血变成流血泪的贝特鲁吉乌斯恳求,昴回答。

唐突至极的发言,就连狂人都表情为之愕然——

「这样就行了吗?」

根本没有,他毫无犹豫地踹飞昴。

跺脚凝视后退的昴,贝特鲁吉乌斯一脸恍惚。

「啊啊,太美妙了,太美好了呀!完成试炼,面对渴求救赎的信徒给予解渴之水,带着爱的我的行为是勤勉的!啊啊,不是在怠惰

下结束!我跟你都是!要感谢你!因为我的勤勉成就爱!」

对昴钻牛角尖的答案没有丝毫疑问,毫不谴责自己的行动,对这世间道理无任何动摇,贝特鲁吉乌斯佯装勤勉解放杀意。

看到狂人这模样,昴内心喧嚣不已但还是闭上眼睛。——这样一来,至少昴这瞬间的想法会获得回报。

「不过话说回来,」

昴感觉杀意逼近到肌肤时,贝特鲁吉乌斯却开始嘟嚷。

「连一个试炼都没通过,而且没会面过任何大罪,胸怀大志的结果却是绊到一开始的小石头就结束……」

狂人凝视沉眠的爱蜜莉雅,叹息道。

「——啊啊,你,是『怠惰』呢!」

没有任何发言比这更侮辱爱蜜莉雅的死亡。

这让人想起,在过去的世界这个狂人也曾侮辱过重要少女的性命。

睁开紧闭的双眼的瞬间,昴看到眼前有掌形黑雾逼近。

掠过脑海的痛苦记忆令身体瑟缩。

但是,跟那魔手有决定性的不同:身体可以动,脚可以动,手可以动,所以可以闪避。

摆脱缓缓逼近的黑掌,抱着爱蜜莉雅朝旁边跳过去。经过的手掌像是困惑而消失,看到这光景的昴吐出急促呼吸。

「……你,刚刚看见不可视之手了?」

声音颤抖,撑开光彩夺目的双眼,贝特鲁吉乌斯凝视昴。

狂人将宛如枯枝的细瘦手指放进嘴巴,按照顺序一一咬烂指头。每一根都咬到发出肉爆裂开来、骨头碎裂的声响,他边淌血边说:

「不行,不行呀。奇怪,搞错了,误会了,弄错了。看得见我的权能,『怠惰』的权能,我因宠爱而被授与的『不可视之手』!其他人不被允许看见的东西」

吐血,咀嚼指甲和骨头碎片,贝特鲁吉乌斯以充血的目光瞪向昴。

——下一秒,贝特鲁吉乌斯的背后涌出黑色手臂。

他的影子炸开,疯狂摆动的黑手多达七只。那跟昴触犯禁忌时给予惩罚的魔手如出一辙,使得昴的背脊因恐惧和害怕而战栗。

「不过,既然看到了身体还能动……」

就不是躲不过。

黑掌的速度并不快。射程和撕裂人体的臂力虽是威胁,但最大的威胁是『肉眼看不到』。不过那最强大的力量,对现在的昴不管用。

熏烧油尽灯枯前的生命,昴将身体能力发挥到超越极限。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啥为啥为啥为啥为啥为啥啥啥啥啥……可以躲开!?你看得见吗!?这是我的!专属于我的爱呀!!」

「只有被你杀害这件事,让我打心底厌恶。」

旋转身体避开黑掌,朝前方跳跃闪过其他伸过来的手。立即蹲下躲过从左右逼近的手,用滚动的方式接近贝特鲁吉乌斯。

看到狂态因惊愕而扭曲,内心因黑暗的快感而沸腾。

想起来了。自己想要杀死这狂人的事。

「——呼嘎啊!」

用头锤撞向面前的鼻梁,粗暴地踹击狂人往后弓的身体。

黑掌失去精准而乱跑,昴也被贝特鲁吉乌斯的门牙撞到额头而流血。夸张的血量流进眼睛,堵塞右眼的视线。

——察觉到脚下一滑时,昴的身体紧接着就被抓着脚扔出去。

即将撞到大树的瞬间,昴忘了要采取受身姿态,而是用力抱紧怀中的尸体。

不是为了依赖,而是为了守护。

「——咳恶!」

背部就这样用力撞上树木,脊椎骨传来致命的断裂触感。

多根肋骨粉碎,好几道才刚治好的伤口一齐绽开。剧痛的大合唱齐声开始,坠落地面的昴边吐泡泡边抽搐。

「丢脸!丢人现眼!啊啊,太好了。真的太好了!这样下去我差点就会变怠惰,我的行为差点全都变成无意义!果然我很勤勉,为爱努力……」

「闭嘴、啦。蠢蛋……!」

呼吸声怪怪的,感觉肺臓受到极大损伤。

尽管如此,嘴角冒着血泡的昴还是嘲笑贝特鲁吉乌斯。

「什么爱呀,白痴。应该只有你、得到的、爱……我也看得见,不是吗。……被劈腿了喔,活该。」

「你说什么!说什么……说什么说什么么么么么么么么……大脑、大脑在颤抖抖抖抖抖抖抖!」

抓头翻白眼的贝特鲁吉乌斯亢奋激动。

狂人走近倒下的昴,踹开怀中的爱蜜莉雅,刻意粗暴地踢飞尸体远离昴。

爱蜜莉雅的身体滚动,撞上树根。斜眼蔑视这光景的贝特鲁吉乌斯嗤笑道。

「竟敢侮辱我的爱,不可原谅!啊啊,决定了。我决定了!虽然应给予试炼的半魔死了,但藏匿半魔的人还活着!」

贝特鲁吉乌斯根本是迁怒。他胡乱大叫,黑掌抓住昴的脖子,抬起。

快把脖子拔断的臂力叫人瞠目,在剧痛中昴也发不出声音。

「首先,灭绝宅邸的关系人,接着将附近的村民奉献给宠爱,一个不留。疏漏是『怠惰』的铁证。以勤勉为第一的我和手指放下所有。——还用雾封锁街道,就是为了不让人妨碍我的爱!」

兴奋状态下口沫横飞的贝特鲁吉乌斯对昴坦承邪恶方针。

「你刚刚,像是抱着很重要的东西呢……要是破坏那个半魔的肉体,你会发出多么愉悦的声音呢?」

贝特鲁吉乌斯倾斜脖子,歪曲嘴唇,目光因残虐的好奇心而发光。

狂人的背后爬出五只有别于举着昴的手腕,各自以独立的动作朝爱蜜莉雅的亡骸逼近。

先是抓住四肢,然后是纤细的颈项。

「看到了吗?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你知道吗?」

「……住、手啊!」

正因为看得见才有的恐怖,现在正袭击昴。

看不见的时候,狂人的黑掌对雷姆的身体做了什么,如今被迫详细记起。

然后,而且还是现在,那个破坏冲动正朝向爱蜜莉雅的肉体。

没有制止暴行的力量。昴悲痛万分,贝特鲁吉乌斯愉悦地加深狂笑。就这样,爱蜜莉雅的肉体要被残酷扯开——

『——在做什么?』

那声音毫无前兆地从天而降,冷酷地敲击在场所有人的耳膜。

「——呃。」

贝特鲁吉乌斯表情一变,视线泅游寻找声音的主人。

那声音里头的力量足以让狂人脸色大变。那是被磨利的愤怒。

不久,贝特鲁吉乌斯的视线固定在天空中的一点。

慢半拍的昴,也在脖子被抓起的姿势下,在同个天空看到那个。

『你们屡次——』

宛如要覆盖夜空,数量惊人的冰柱埋没所有方位。

粗暴的呼吸染上白色,能够冰冻世界的冷气一口气席卷森林。

一直跪着的黑衣集团,以及原本一直狂笑的贝特鲁吉乌斯,都说不出话来。

『对我的女儿,做什么——小子们。』

——将世界化为纯白,永久冻土的终焉之兽。

那对昴而言,是能够终结第十次的世界、连接到『死亡』的存在。

7

被召唤至这个世界以来,昴已经体验过多次死亡。

本来对每个人来说,人生是只会有一次的竞赛。践踏这种天经地义的规则,得到第十次挑战权的昴,在『死亡』方面不会输给任何人。

而像这样亲近『死亡』的昴,才能感受到某种感觉。

——清楚嗅到逼近至眼前、明确的『死亡』。

『你们每个,都很为所欲为啊。』

伴随寒冷彻骨压力的声音,从飘着冰之结界的空中被扔下来。

率领锐利前端朝向地面的冰柱群,释放情感冻结的声音的,是灰色小猫。

可以放在手掌上的体格,和身长差不多长的尾巴。粉红色的鼻子和圆滚滚的眼睛。交叠短短的手,以憎恶涂抹像人类一样感情丰富的表情。

会讲人话的超乎常理存在,以贝特鲁吉乌斯为首的魔女教徒保持沉默。连在同个场合的昴,都在有别于他们的冲击下哽住喉咙。

因为是第一次,看到那精灵表露如此的怒意。

只是存在于那儿,光愤怒的余波,就能让世界逐渐死去。

「……帕克。」

浮空的精灵——帕克的周围罩起白霜,附近一带的森林发出破裂声响逐渐变质。绿色树木仿佛褪色般转白

,枝叶和树干表面结冻、玛那被吸走而开始枯萎。

大地也同样将影响表露出来,一开始是花草死亡,接着是泥土,然后泥土上头的昴的肌肤也开始生疼,仿佛烧伤的痛楚剌激全身。体内深处徐徐涌出乏力感,呼吸变得没把握,意识开始茫然。

强制夺走玛那的力量,过去昴也曾从碧翠丝那儿体验过。

愤怒的帕克以世界为规模来执行这股能力,将之化为自己的力量。

除了忍住呻吟的昴以外,贝特鲁吉乌斯额冒油汗往后退,跪着的魔女教徒们也像索求氧气的鱼一样张口喘气。

『魔女教吗。——不管过多久,你们都没有改变。不论在哪个时代,你们都做出最让我悲伤的事。』

用像是看到害虫一样的目光这么说完,帕克的视线投向森林一点。

用视线跟着追过去,那儿还保留唯一不受帕克之力影响的空间。唯有横躺的少女亡骸被保护,免于跟着世界结束。

『啊啊,可怜的莉雅。……什么都不知道就死了。』

帕克寂寞地凝视爱蜜莉雅后,目光转向生存者们。

『让我女儿失去性命的罪可是很重的。你们谁也别想可以活着回去。』

「区区精灵敢讲那种话!讲那什么那什么那什么什么什么—话!?输给试炼的半魔,不过是污秽的无用废物!没法守护那个蠢货的你的『怠惰』才该被谴责!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脑袋、在颤、抖抖抖——!!」

面对帕克的恫吓,仰望天空高举双手的贝特鲁吉乌斯慷慨激昂。狂乱下布满血丝的眼球没有对焦,口吐白沫的他杀意是爆发性地膨胀。

「普世现象,会发生的事情,正确的历史,都记载于福音书中!魔女爱我,因此我需勤勉报答!沉溺于怠惰的精灵愚辈!」

因为爱。对贝特鲁吉乌斯来说,对魔女的信仰不过是回报爱的行为。

以行动彰显对魔女的爱,对这狂人而言拥有优先一切的绝对性。

魔女是最好的,魔女至上。因此违逆自己对魔女的爱的人事物,都不能被原谅。

「半魔死了!你也要接受怠惰的报偿!在魔女的宠爱下!打动人心的真实之爱下!牺牲赴死吧!」

胡乱挥舞手臂,高声呼喊的贝特鲁吉乌斯用力跺地。

俯瞰贝特鲁吉乌斯狂态的帕克,瞳孔彻底的冷酷。没有怜悯和愤怒,而是看不出对方的价值而冷彻的眼神。

交换绝对不可能交流的想法后,帕克和贝特鲁吉乌斯的杀意交错。

「我的手指啊!让那愚者接受报偿——」

『死吧。』

——倾倒的冰柱降临在所有的魔女教徒上,贯穿他们止住动作。仿佛被当成标本的昆虫,魔女教徒的身体和手脚被穿刺固定在地面上。

大气挤压,须命的魔女教徒肉体结冻,岩石区化为冰雕展示场。

「————」

毫无预备动作,帕克在一瞬间就夺走将近二十条人命。这段期间,帕克的视线没有一丝动摇,与他对峙的贝特鲁吉乌斯也一样。

狂人看都不看遵照自己的指示行动、被当成弃子的信徒,而是等待帕克的意识脱离自己的那刹那。

「——脑袋、在、颤抖。」

嘴唇阴森森地歪曲之后,贝特鲁吉乌斯的影子整个爆发。

昴看到这光景的同时身体被扔出,七只手掌朝空中的帕克蜂拥而去。

论帕克的实力,缓慢逼近的魔手根本用不着闪避。可是面对迫近的手掌,帕克没做出任何反应。——因为看不见。

「帕克——!」

『安静点,昴。只有你……嗯呃?』

昴为了通报危机而大叫,但帕克丢过来的声音和目光都很冰冷。

但是,在说完之前小巧身体就被黑色手掌囚禁而看不见了。

「啊……」

帕克的身体,小到用大人的手就足够包覆盖住。

何况那儿有七只黑掌,现下已经无人能看见他的身影。再加上每只黑掌都有能够轻易扯断人体的压倒性力量。

「大意!怠慢!亦即怠惰!你应该当场了结我的!明明有这力量,你却怠忽应做之事!所以才诞生这个结果!没错!没错!没错没错没错没错没————错!!」

只有昴看得见的『不可视之手』,压烂包在掌中的帕克的身体。

在狂喜乱舞的贝特鲁吉乌斯面前,大精灵的身体被残酷抹消——

『无聊。』

下一秒,昴看到密集的黑掌飞散消失。

『这种程度就想借用魔女之名,还早四百年。如果是认真想要杀我——』

将成为冰雕的魔女教徒尸骨化为粉尘,前脚接触到的地面逐渐变为绝对零度的死域,光是平静的呼吸就可媲美暴风雪,在白色冰霜中闪耀光辉的金色瞳孔,毫不留情地睥睨逐渐死去的世界。

『至少要伸出莎缇拉的一半、上千道影子才够。』

拥有灰色体毛,巨躯足以横跨森林的猫科四足兽。

在某一轮的世界里使宅邸崩塌,将昴逼入死地的终焉之兽。

——威风凛凛地显现。

「————」

寒气的势头更甚,在染白的世界里连睁开眼皮都伴随痛苦。

昴边忍耐这痛楚,边呆呆地仰望那头巨兽。

「你、你……」

颤抖的声音,在极寒世界中微弱回响。

「你究竟,带了什么来呀!?」

贝特鲁吉乌斯干裂的嘴唇在刚刚的喊叫下纵向裂开,里头微微渗出血——不过也在瞬间就冻结,和痛楚一同被止血。

置身在闭上眼睛就觉得没法再睁开的寒风中,昴反刍刚刚贝特鲁吉乌斯的呐喊,重新仰望巨兽。

「你是,帕克吗?」

『看就知道了吧?讲那什么坏心眼的话。』

面对昴沙哑的问题,灰色巨兽蠕动大过头的嘴巴回应。

每一个字都伴随暴风,述说讽剌的巨兽肯定昴的疑问。

从那答案,昴领悟到一件事。

在上次和上上次的世界里,昴最后为什么会死。

「不可理喻。」

不理踩陷入沉默的昴,贝特鲁吉乌斯边瞪帕克边喃喃道。

狂人将没事的手插进嘴巴,咬烂指头滴血。简直就像用痛楚将自己的正常疯狂留在这世界。

「这太不可理喻了,不应该会这样!区区的!精灵!不过是精灵!怎么可能会拥有这等力量!既然如此,我……!」

『——艾姬多娜。』

「————」

嘴角挂着血泡,瞪大双眼的贝特鲁吉乌斯动作戛然而止。

在狂人拒绝现状时,插嘴的帕克说了某个单字,听起来应该是人名。贝特鲁吉乌斯一听到就整个脸色大变。

『既然是魔女教,应该懂这个名字的意思吧?』

仿佛煽动沉默的贝特鲁吉乌斯,帕克试图拉出答案。

「污秽不堪……!!」

对此,贝特鲁吉乌斯的反应剧烈。他发出坚硬的声音后嘴巴就溢出血。是臼齿。那是愤怒过度的他咬紧的臼齿碎掉的声音。

「连讲出那名字都恶心至极!啊啊,不懂恐惧的愚蠢悲哀怠惰之物啊!在我面前!说出莎缇拉以外的堕落魔女之名……!」

微血管破裂了吧,贝特鲁吉乌斯的双眼已经超越充血而是染为纯红。从眼角流出血泪的狂人,用咬烂的手指指向帕克。

「根本是侮辱我的信仰!我的爱!我奉献的一切!」

『——不过才活几十年的人类,少跟精灵讲时间。』

冰冷回应气到跺脚的狂人,帕克的金色瞳孔闪耀神秘光彩。

只是这样,贝特鲁吉乌斯狂乱扭动身体的动作就停止。不过,不是刻意停止,而是被从脚开始的结冻给强制阻止了动作。

横亘在旁,雪白迷蒙的视野里,昴看着仇敌慢慢接近死亡。

逐渐被冻结的贝特鲁吉乌斯,也察觉到自身的死迫在眉睫。可是,狂人依旧把疯狂投向眼前的帕克,而非近在眼前的死亡。

「信仰深浅跟时间没有关系!活了悠久时光却浪费大半辈子的怠惰者!别拿我跟你这种愚昧之徒相提并论!啊啊!啊啊、啊啊!大脑在颤抖颤抖颤抖颤抖抖抖抖抖!」

即使自觉要死了,贝特鲁吉乌斯的疯狂信仰也没有任何动摇。

『死亡』这种现象的绝对性以及恐怖,没有任何事物可以超越。对

于深知这点的昴而言,贝特鲁吉乌斯的态度完全超脱常轨。

临死之际都还贯彻自己的信仰,这姿态证明了他是完全偏离人道的存在。

『连死亡都不能构成惩罚。——所以,我才讨厌你们。』

「试炼已经完成了!就算这具身体腐朽,我的思慕也会被邀请到尊贵的魔女身边,给予宠爱。……啊啊,再会、真是、愉快、呀!」

摊开双手仰望天空,贝特鲁吉乌斯哈哈大笑。

变强烈的风雪染白那副瘦骨,接着声音和动作变缓慢,最后远去。

即使如此,贝特鲁吉乌斯也没停止大笑。

直到笑声停歇,在生命断绝的最后,他都贯彻他的愉悦疯狂。

『——精神式的胜利,赢了就跑啊。』

低语完,灰色巨兽敲击前脚,粉碎冰雕贝特鲁吉乌斯。

四散的碎片被风刮走,即使看到狂人死亡,昴也没有冒出任何感慨。

曾经恨到想杀了那男人。一度深信贝特鲁吉乌斯是事情开端,只要杀了他一切就会变顺利。

但是,结果是如何呢?

就算看到应该憎恨的对象死去,吹过昴心中的就只有虚无。

贝特鲁吉乌斯倒下,魔女教的威胁可以说被撤除。

可是,应该要共有这喜悦的雷姆的存在自这世界消失,带着喜讯回去应该就能和解的爱蜜莉雅却被自己害死。

被这两人的死亡重担给夭折心灵的昴虽然期望自己死去,但结果又是什么都做不到,只能藉其他复仇者之手来报仇——什么都不剩。

什么都办不到,就只有这样。这一点,是昴在这次的轮回中得到的结果。

『——好啦。』

巨兽的双眼平静地俯瞰被己身无力打败的昴。

重新意识到巨兽的身份是帕克后,身体为那强大而发抖。

以前在王城,骑士团和贤人会听到帕克的别名后畏惧打颤的样子,看在眼里的昴只觉事不关己。

『来聊聊吧。』

——现在,理解他们那时的心情到痛的地步。

因为太冷,意识朦胧不清。

原本疯狂凌虐全身的痛楚消失不见,『死亡』的脚步声缓缓地接近昴的身体。

结束终于要来了,就委身于那甜美的预感——

『唉哟,这可不行。血流太多了呢。——帮你止血吧。』

「——呃啊!!」

理应远离的痛觉清醒,感觉像被滚烫炮烙。

喉咙因剧痛而堵塞,昴眼看自己身体各处的伤发出声音冻结,冒出白色蒸气,身体内侧受的伤也由锐利冰块联系接上,使其愈合。

舍弃对人体所有关怀的治疗行为,暴力性地治愈昴的肉体。血液在眼睛深处爆开,视野化为纯红。这不是喊好痛就能形容的事。

超越痛楚的治愈,是发生在自己体内的地狱。

『昴,你犯了三个罪。』

巨兽若无其事地朝昏厥、发出不成声惨叫的昴继续说下去。

蠕动巨大化、并排数列利牙的嘴巴,连音色都改变的存在却只有口气不失平稳,这反而令人恐惧。

『第一,你打破与莉雅的约定。对精灵术师来说,缔结的约定有多沉重,你的理解不够。轻率地打破契约,那有多伤透莉雅的心……你不知道吧。』

帕克的声音在讲什么?大脑排斥理解。

不对,是痛楚支配大脑。

内臓结冻,折断的骨头与正常骨头边挖掘碍事的肉边用冰块接在一起。流血的伤口连同患处一带整个被冻结,使得鲜红冰块剥落。这种止血法有够粗暴。伤口延伸的话,结冻的地方也跟着延伸。痛楚逐渐扩大。死亡正在蔓延。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痛死了痛死了痛死了痛死了痛死了痛死了痛死了痛死了痛死了痛死了。

『第二个,就是无视莉雅的愿望回到这里。你知道这个不期望的再会,把痛苦不堪的莉雅逼到什么境地吗。只是践踏约定还不够,你还随心所欲蹂躏莉雅的心。』

昴大字形躺在白色地面上,帕克脸靠近他吐出结冰气息。流出的眼泪像是针剌眼球般带来剧痛,整颗大脑痉挛。

『然后第三个,害死莉雅。』

在极度痛楚下品尝灵魂被挫成片的感觉,昴甚至忘了呼吸的方法。

体内的神经痛到仿佛浸泡在炎浆里,昴诅咒自己的肤浅。

错以为痛楚比『死亡』还要轻松。他完全误解了。

『痛楚』、『死亡』和『恐怖』,平等地粉碎弱者菜月·昴的心。

菜月·昴的灵魂已经走投无路,无处可去。

『——遵守契约,我接下来将毁灭世界。』

昴以缓慢的意识开始理解真正该畏惧的真理时,帕克告知。

眼中宿有怒意的帕克,在这里初次流露愤怒以外的情感。

『将一切全埋没在冰与雪之下,作为对莉雅的饯别。』

「……那、种、事、爱…」

『这无关那孩子喜不喜欢。说好的事不能打破,不管那是怎样的契约。』

回应昴不成句的声音后,帕克眯起眼睛。

『不过,会以失败告终吧。就像我和莉雅生活的森林,即使扩展冰之世界覆盖全土……「剑圣」必然会起身阻挡。而我战胜不了他。』

道出红发英雄的别称,帕克低喃悲叹彼此的实力差距。

那句话的意义,昴不敢相信。

连拥有这种压倒性力量的帕克,都断言自己对上剑圣毫无胜算。

帕克会在实践契约途中被打倒。即使理解这点,但明知如此为何还要殉死在战斗中呢?

「为、什……么?」

『——因为莉雅,爱蜜莉雅是我活着的唯一理由。』

帕克回答昴的疑问。

风变得更加寒冷,扎剌肌肤,堵塞眼皮,血液结冻。——结束已近。

『没有那孩子的世界,我就没有存在的意义。失去那孩子,我也不允许这世界存续。——我的一切,都在那孩子死掉时结束了。』

帕克这样收尾后,风势猛地增强。

风变得更加寒冷,扎剌肌肤,堵塞眼皮,血液结冻。——结束已近。

『从手脚指头开始慢慢结冰的状况下,到哪边人才会死呢?有兴趣知道吗,昴。』

「————」

『不说话就当作是肯定啰。而这答案,就用你自己来确认。』

结冰的侵蚀徐徐地腐蚀肉体。

让伤口和内脏结冻的白色结束,从手指开始终结昴的肉体。

如果疼痛可使人发狂,那就快点打碎这正常的理智吧。

赶快把心撕裂、打破、弄得七零八落。否则,

『——雾接近了呢。似乎叫来了麻烦的家伙。』

听不见。是谁,在讲什么,都听不见了。

『暴食的……啊啊,现在被叫做白鲸了。唤醒那个,害死莉雅,自己也丢掉小命……你真的是没药救了呢。』

听不见。听不见。应该听不见,却听得到声音。

笑声。从哪听到大笑声。

嘎哈哈哈,嘎哈哈哈。

曾听过的笑声。恨得要死的男人的声音。

在哪听到的呢?错综复杂的意识在迎向终点前渴求答案。

然后,注意到。

发出嘎哈哈哈笑声的,是自己的喉咙。

开始不认识痛楚,换快乐支配大脑。

疯狂的世界扩散,踏进扭曲到令人心旷神怡的景致中。

大笑没有停歇。

那是嘲笑自己的笑声。

害死雷姆,杀了爱蜜莉雅,连自己都死得一文不值。

啊啊,简直是,多么像,那个啊。

『——是怠惰喔,昴。』

噗滋。一道声响后意识断绝。

而且断绝的一定不只意识和性命。

——一直试图维系的什么东西,刚刚出声断绝。

噗滋一声,然后断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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